兀火罗/乐绍成·赠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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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的朔风吹过大漠,挟裹着砂砾,令星月无光。

 

乐绍成听着军中的柝声,已是三更了,但他毫无睡意,连铁甲都未曾解下,黯淡的烛光照在铁衣之上,泛起一片寒冽的色泽。

 

围城七天了,这座沙漠之中的孤城,不可能有太多囤积的食物和水,只要他这一方的后援没有问题,那胜利是迟早的事情。

 

然而兀火罗没有投降。

 

一旦持久战,城中粮食难以为继,若是宁死不降,那城里的百姓也会跟着一起陪葬。虽然是浑邪王贪婪昏庸,勾结西域马贼断了别的小国往来经商的财路,各国不堪忍受求李朝出兵相助。但百姓何辜!而且围城开始的次日夜晚,突然天降许多流星一般的光点,坠落在捐毒城内外,落地生根转瞬变成参天大树,还带着诡异的紫色雾气。次日他便发现军中人心浮动,被军法处置的人一下多了几倍。

 

长此下去,无论是城里城外都将不堪重负。乐绍成又深思了片刻,展开羊皮卷,决定再写一封劝降信明日叫弓箭手射入城中。兀火罗是一条好汉不愿败于人下,可也并非沽名钓誉之徒,若是能以苍生为念,说服浑邪王投降,也可免了这全城百姓一场无妄之灾。

 

他才写下兀火罗将军几个字,便见营外一阵骚动。自己的侍卫一声大喝:“有刺客!保护将军!”

 

打斗声越来越激烈,乐绍成丝毫不惧,宝剑出鞘,已是身临战场的杀意。

 

他掀开帐帘,寒风随着刀剑之声一起灌入。借着月光和营中的火把,才见那并不是寻常刺客,并未着黑衣也未掩面,一身铁甲是捐毒战袍样式,武艺不俗却只是一手勉力支撑,另一只手里不知抱着什么让他小心相护,连臂上受了几刀都未曾撤手。那人口中朗声说道:“我并非刺客,有要事求见乐将军!”

 

话未说完,突然一阵婴儿的啼哭响起,竟是从他臂弯所抱的包裹中传出。众军士都愣住了,正要再次上前时,乐绍成大声喝止:“住手!”

 

那人见了他,把手中的剑往旁边一扔,单膝跪下,一手护在胸前行了捐毒的大礼:“在下是兀火罗将军的副将,见过乐将军。”

 

虽是下跪,却是凛然而不屈的姿态,身上到处都是血迹,像是来此之前已经历经一番厮杀。乐绍成认得这位副将,确实是兀火罗身边的亲信,便示意他起身。周围的将士见他扔了武器,便都只是在一边戒备着。

 

“你为何带了一个婴儿前来?两国对战不宰来使,又为何不直接通报来见我?”乐绍成问道。

 

那人小心揭开襁褓一角,见婴儿无恙,只是被一路颠簸吵醒了才松了一口气。

“在下非为国事而来。”他仍然单膝跪地并未起身,脊背直挺,只是用双手捧起婴儿递向乐绍成道,“这是兀火罗将军的孩子。”

 

乐绍成被惊得倒吸一口凉气,他屏退了众士兵只留了几个心腹将领,将那人带进了营帐才道:“你且把详情说来,带了这个孩子前来究竟是何意。”

 

众将互相看了一眼,都心里猜测大约是这人带了兀火罗将军的家属前来投诚,以此威胁兀火罗投降也是一件大功。但乐绍成却不愿如此相信,兀火罗治下恩威并施极得军心,更何况是亲随副将,怎么都觉得这事不同寻常。

 

“将军说,希望你念在和他惺惺相惜之意,能让这个孩子好好长大。”那副将说话的时候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着,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。

 

“兀火罗怎么了?城中发生了何事?”乐绍成急问。

 

那人把婴儿递过来,婴儿本来已从大声啼哭变成了小声啜泣,乐绍成手下的副将刚接过来时婴儿又是一阵大哭,那还是个没结过亲的男人,顿时手忙脚乱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。响亮的啼哭搅得他们根本无法相谈,乐绍成便伸手抱过来,婴儿的哭声竟渐渐小了下来,转而愣愣地瞪着乐绍成,眼睛亮晶晶的,可以看到漂亮的琥珀色的瞳仁。

 

真的很像。他在心里喟叹。这婴儿的长相便能证明那人没有说谎。

 

他抬头示意那人继续说下去,心里却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。这分明不是投诚,而是托孤的架势。

 

“将军在此。”那人解开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包袱。

 

里面赫然是一颗头颅。

 

那是他熟悉的面庞,离了身体却显得那么陌生。古铜的肤色,是在大漠风沙中砥砺出来;褐色的发沾了血都粘连在一起,浓黑的眉毛微微皱起,眼睑半垂着并未瞑目;嘴唇抿着,嘴角却是微微勾起,仿佛一丝轻佻随意的笑意,就如第一次见面那人激他比剑。却再也没有灼灼夺目的眼神和战意,那半阖着的眼睛看不清临死时在想什么,或者什么都没有想。

 

乐绍成觉得心突然停跳了一下,然后血液才骤然又回到了心脏里,一下一下鼓动着,连带着抱孩子的手都微微抖动起来。

 

那人又解开了背上另一个长形的包裹,里面是一把剑,华丽而繁复的剑柄,他一眼认出来:“晗光!”

 

“将军是用此剑自刎。他交代我把他的人头和剑,还有孩子带给你。将军敬重与你,愿以此头助你功成。城里已经生灵涂炭互相残食,这孩子只有乐将军你才能保他一线生机。”

 

乐绍成抽出晗光,上面还有残留的血迹,暗红的色泽掩住了锋芒。他轻轻将那血迹抹去,剑身一片冰凉,他却觉得依稀能感觉到血液刚撒上时的温热。

 

兀火罗真的死了。

 

他想起以前他们说到过死。“男儿自当马上死。”兀火罗在知道晗光剑不祥,以前的剑主皆是横死之后,哈哈大笑不以为意,“死在我手里的人不计其数,我就从未想过我会长命百岁。不过,要死也至少要死得其所,如果不能死在像你这样的人之手,我情愿将这条命赠与你。”

 

“我也是上过战场,何惧言死。只是我要你的命有何用,还不如要晗光。”他那时不过顺着那人的话随口言道,见过沙场太多生死,这样的玩笑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。长安一别互生敬意,捐毒再见各为其主,他在战场上和那人以命相搏再次拼杀时,心里一片空明,生死已置之度外,真死于对方之手也觉得了无遗憾。又有谁知那人英雄末路,被昏君奸臣相逼,最终连死都不曾死在战场上,更不是死于自己之手。

 

却真的把命和晗光都赠给了他。

 

乐绍成静静听完那副将说的前因后果,看着怀里孩子再次入睡的稚颜后,抬手将兀火罗的眼睛缓缓阖下,郑重道:“你放心,我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。”

 

那副将听说,再次行了捐毒的大礼,向他深深低下了脊背:“多谢乐将军。果然如将军所说,乐将军胸襟旷达,国事私事恩怨分明,那也必当会一诺千金。”

 

“你先下去吧,若不愿待在我帐下,我过几天再安排你去别的地方。”乐绍成示意自己的属下把这人的剑还回去。他接了剑,像是如释重负一般,抬头道:“属下已完成将军所托之事,可以心中无愧地去见将军了。”

 

那人说罢,横剑自刎,众人赶上前去时已经来不及制止。锋利的剑锋在颈侧划开一个长口,血撒了一地,有几点溅到了兀火罗的头颅,缓缓流下,像一条殷红的血泪,出现在这个从未流泪过的男人脸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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